蜀山:靈性呼喚與人性回歸——張生全長篇小說《重返蜀山》的人文精神探索
2020-03-30 14:50:26 來自:四川報道網 編輯:楊云
蜀山是古蜀文明的象征。在《重返蜀山》中,它進而成為中國農村的象征:歷史悠久、人文厚重、資源豐富。同時又在工業(yè)化和城市化的時代背景中,呈現出它被邊緣化后的另一面:發(fā)展緩慢、封閉落后、迷信傳統(tǒng)、兩極分化,暴露出一系列影響社會發(fā)展的問題:政府權力缺失、鄉(xiāng)村人才流失、民間道德多元、發(fā)展急功近利、文化精神迷失。
在以蜀山為背景的四川農村變革舞臺上,在第一輪農村改革40年后,蜀山所承載的曾經的蠶叢王開疆拓土壯舉、養(yǎng)蠶織錦傳統(tǒng)、生態(tài)農村文明,在現代商業(yè)浪潮沖擊下,讓它的子民開始萌動,也讓地方政府開始萌動,于是演練出了一幕既無主題、又顯荒誕的鄉(xiāng)村大戲。在引進工業(yè)項目開發(fā)蜀山、發(fā)展鄉(xiāng)村旅游、挖掘財富神話的政府行為中,村民為自身利益而產生的阻攔、哄鬧,甚至沖擊政府的過激行為,各色人等為自身利益趨動的表現,鄉(xiāng)村權力在利益博奕中的變更,被小說作者以夸張的手筆多彩呈現,展示了新一輪鄉(xiāng)村發(fā)展與變革中的矛盾沖突、人物沖突和生活波瀾。
作者所想表達的:“是傳遞這個偉大歷史時期的時代形象、時代情感和時代聲音。”這一點,在50萬字的長篇敘事中,基本實現了。作者的另一追求:“以期達到現實主義文學在新時期的時代高度。”那么,這個高度是什么?作品給我們展示了什么高度?
本文試圖從宗教精神、人文精神兩個層面,對《重返蜀山》進行解讀。
靈性、宗教與天理
山,在中國傳統(tǒng)中有特殊意義?!兑捉洝分械纳剑杷?、避邪、除害,八卦中定位很準。這里不作重復。
山,同時又是有生命靈性的自然奇跡。人們從來是按神、人一體的理念來定位的。如泰山是皇權的象征,昆侖山是神權的象征,井岡山是革命的象征。在文學作品中,每座山都是有靈性的有生命的符號,是有故事的主體。
作者筆下的蜀山,同樣神秘、神奇,充滿宗教氣息與超自然靈性。
蜀山有它的靈魂,就是蠶叢王。李白《蜀道難》中開篇即道出:“蠶叢及魚鳧,開國何茫然!”茫然是年代久遠和我們認知不足造成的。但在《重返蜀山》里,大學生賈喜旺輟學回到蜀山下的復興村,面對母親的責罵,家庭被逼還債,眾人不予理解的困難狀況,卻拒不向有權有錢的債主嚴莊下跪。在命運壓迫到絕境中,他發(fā)出了自己的聲音:“我為啥要跪?我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地,人生天地間,我只做自己的王!我為啥要向權貴低頭?我為啥要向金錢低頭?”繼而大笑:“我就是蠶叢王轉世投胎!”一語既出,鄉(xiāng)黨委書記唐朗叫好,黃昌婆老奶奶“撲通”一聲下跪,很快“喜旺的面前就跪了一大片老頭老太”“連一些年輕小媳婦兒也跟在后面跪拜起來”。
原來,五千年前,蠶叢王和他的族人在蜀山這片荒野之地搏虎豹、斗熊羆,打敗外族入侵。住石室,聚蠶而養(yǎng),最后克服了各種艱難險阻,創(chuàng)造出了一個輝煌的養(yǎng)蠶織錦文明!蠶叢王被蜀山民眾譽為“蠶叢王菩薩”,民間一致堅信“蠶叢王菩薩是蜀山特有的菩薩。”這種亦道亦佛的包容,增強了蠶叢王的法力和影響力。讓蜀山下單純以道教為衣缽,作為“太上老君”代言人的李師公威嚴盡失,不得不通過“斗法”來挑戰(zhàn)賈喜旺,以期重占蜀山的宗教制高點,以維系他的生財之道。
實際蜀山的第一代蜀王,有個稱謂為“青衣神”,是道教符號。在《重返蜀山》中,蠶叢王是“菩薩”,這種佛教本土化的“復合”,讓蜀山靈性十足,既護佑了它的子民,也嚴懲不肖子孫。
縣上引進的重大項目——銅礦項目進不了場,村民阻攔的理由中,最堂皇的是“挖斷了蜀山的地脈”。在工程進場的僵持中,縣委書記要求必須確保村民簽字,讓銅礦開工。鄉(xiāng)黨委書記不惜借賈喜旺的身體讓“蠶叢王菩薩重返蜀山”,以神佛之力,逼村民簽字,并當場任命賈喜旺為“村支部書記”。
但是,蜀山垮方了,蠶叢王菩薩“顯靈”了。這是“天神共怒”的報復,村民都堅信不疑,并借以掩蓋各家各戶的利益訴求:土地、房屋、青苗等等賠償費。
蠶叢王是民間的蜀王,有蜀王的山才配叫“蜀山”。既然有神力,道教也占山登臺。那個衣衫不整,不忘隨時用根筷子扎起頭發(fā)的李師公,長期以來以“神”的代言人自稱。斂財騙物,并獲得復興村權貴人物——村主任嚴莊的支持。嚴莊甚至一度要在自己大型農家樂前面,建太上老君升天塑像。這個像,終于因為與縣上的旅游開發(fā)方向不符,才被放棄。
領導急于開發(fā)蜀山。工業(yè)項目銅礦不行,就走旅游道路。但又被有理性的一股力量——重返蜀山的代表人物賈喜旺、老干部李秉等人阻攔。于是,縣里終于又挖出了一個歷史人物——鄧通。以鄧通鑄幣打造“錢窩子”的歷史破題,再開蜀山財運。這是塑了另一尊神——“財神”。
讓蜀山變成“財神之地”,是縣、鄉(xiāng)各級政府急功近利的藝術再現。
蜀山的靈性,一直籠罩在小說中,成為人物活動的精神牽引,成為故事上演的立體背景。這是作者手中時隱時現的一根紅線。在紛紛擾擾的情節(jié)與人物背后,實際上暗示出“舉頭三尺有神明”“人在做,天在看”這樣的的宗教高度。
蜀山的靈性,貫穿在小說的重大情節(jié)轉折和故事推動中,也體現在蜀山鄉(xiāng)人的日常生活中。它有凡人瑣事的生活痕跡,讓神、菩薩“化身”為復興鄉(xiāng)的山民,遵從著蜀山的神旨生活、生產和生存。
賈喜旺“出菩薩”,意指菩薩附體,或靈魂出竅,是被黃昌婆首先發(fā)現跪拜的。作為清朝養(yǎng)蠶織錦能人“金梭子”的孫女,黃昌婆一直傳承著栽桑養(yǎng)蠶的祖業(yè)。直至到蜀山摘野生桑葉,守著破爛不堪的老屋,在眾人皆放棄蠶桑業(yè)的蜀山,獨自堅持著。作為從傳統(tǒng)中生活下來的老人,她心中的蜀山更是有靈性、有性別、有脾氣、有法力。
在當地,因蜀山山頂沒有山峰,而是平的,平得寬闊而浩蕩。在黃昌婆眼中,有別樣的認識:“別的山都是公的,咱們的蜀山是母的。”“我奶奶說的,山下的那些小山呀平地呀,還有那些小溪呀大河呀,全都是蜀山老母的子子孫孫。”這種母系觀念,來自于農耕文明的生育崇拜。山是母的,有李白筆下的天姥山,蘇軾筆下的嬨姥山,今天又有作者筆下的蜀山。黃昌婆甚至給縣上派來包戶聯系干部、農業(yè)局副局長白土當起了老師。黃昌婆常念著她奶奶“金梭子”的講述:“我奶奶還說,蠶叢王菩薩是蜀山老母的大兒子。當年,人們穿棕索子編的衣裳,一穿到身上,皮就擦破了,痛得流黃水。蜀山老母心痛,就派她大兒子蠶叢王菩薩下山來,教大家栽桑樹,養(yǎng)蠶子,織綢子。這以后,人們就穿上了用綢子布做的衣服,又柔軟又暖和,皮膚再也不會被擦破了。后來,蠶叢王菩薩就回山上升天了……小時候,我奶奶反復給我講,咱們養(yǎng)蠶織錦的人,要世世代代供奉蠶叢王菩薩。”黃昌婆這段縱貫人神佛,包括生與死的講述,讓身為農業(yè)局副局長的白土“肅然起敬”。在黃昌婆跪下來對著蜀山連連磕頭的同時,他居然“也跟著黃昌婆跪下來,磕了一個頭”。
蜀山菩薩教人養(yǎng)蠶織錦,是善舉,得以升天。但蜀山菩薩也懲惡。黃昌婆說,蜀山頂上有個“迷魂凼”。當年,有一個姓張的土匪,他自封“大西王”,帶了一幫人打進山來,追殺百姓,百姓就躲上山頂。土匪也追上山頂,但他們連一個百姓都沒找到,不但沒找到,還轉不出去,一直在山頂轉呀轉,最后就全部死在山頂了。這是因為,“迷魂凼并不是啥子迷魂凼,那是蜀山老母的懷呢。咱們蜀山的老百姓,從小在蜀山老母的懷里長大,熟悉那個懷。蜀山老母也保護她的娃兒們。老百姓當然就沒事了。那些強盜就不一樣了,他們亂闖進蜀山老母的懷里,蜀山老母哪能容得下這伙強盜呢?所以就設了迷魂凼,把他們困死在里面了。”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,正是因果報應,人禍天譴的表達。
傳說也好故事也好,作者營造了一座神秘神靈化的蜀山,并把它作為小說人物、故事上演的活體背景,其背后是遵天意順民心的價值標準。在這個標準面前,那些與蜀山不相融的,甚至破壞蜀山自然生態(tài)和文化生態(tài)的項目,要落腳就十分艱難了。
歷史與傳說,自然與社會,小說中的蜀山既是地域標志、故事背景,也是歷史底紋、文化背景和生態(tài)文明的底色。象征著蜀山百姓的精神圣殿、宗教膜拜和崇高神力。在此宏大的歷史背景映襯下,今天人們的發(fā)展愿望、地方政府的工作重點、利益階層的經濟訴求,都受到來自蜀山靈性的檢視和拷問。
小說最后,當地方政府選定鄧通鑄錢幣這一歷史為引爆點,盛大開工啟動建設時,由退休老廳長李秉支持的,以黃昌婆養(yǎng)蠶為基礎,賈喜旺、鄧娟一代新人為主體的蠶桑織錦產業(yè),也悄然在蜀山落地。作為財富象征的鄧通,在表面上占盡風光;而作為人文精神象征的蠶叢王開創(chuàng)的蠶絲業(yè),則融傳統(tǒng)與現代、農業(yè)與文化、種植與旅游為一體,暗示著蜀山靈性的重光,農耕文明的再生。
人性、生態(tài)與家園
小說的行政層面是嚴道縣,代表人物是趙書記和他的繼任楊書記。而核心層面在蜀山鄉(xiāng),這里有胸懷大志新官上任的鄉(xiāng)黨委書記唐朗,有老于世故在平庸中善于自保的鄉(xiāng)長賈有倫,有外表平和卻暗藏鋒機的鄉(xiāng)黨委副書記平和。他們把上級的發(fā)展理念,化解為具體工作,其中最大的指向就是重點項目銅礦在復興村的落地。小說的前臺是復興村。這個蜀山神靈籠罩下的封閉落后的村莊,從村主任嚴莊到普通村民,在蜀山的堅守與期待、出走與回歸、傳承與發(fā)展、工業(yè)化和農耕文明、財富和人格等矛盾沖突中,展示了當代中國西部農村的困惑與守望、老化與分化、重建和再生。這是中國農村變革中的人物長卷,歷史地傳承著從土改合作化,到田地承包經營幾大農村變革后的沉重現實:農業(yè)的精細化和市場化還未構建,政策紅利已釋然完畢,工業(yè)化沖擊下凋零和老化的鄉(xiāng)村,該如何實現產業(yè)的振興、文化的振興和整個農村社會的振興?
全書二十多個重點人物,在這場矛盾沖突中紛紛登場,各自扮演著一重或多重角色。按《重返蜀山》的書名提示,或者說便于解讀人物背后的人性成分與人格差異出發(fā),我們把小說中各色人物,按三個方隊進行分類,從中尋找在故事掩蓋下的人性力量。
第一群體:守望蜀山的人。
黃昌婆。其祖上奶奶以養(yǎng)蠶織錦著名,有“金棱子”的美稱,曾獲慈禧太后御賜“黃馬褂”一件。她傳承祖業(yè),艱苦地保留著養(yǎng)蠶業(yè)。可惜蠶桑業(yè)早已風光不再,生活十分艱辛。
賈隊長。蜀山下勤勞正直的農民,曾長期擔任隊長,早年和縣委趙書記的父親——工作組趙主任一起為政府工作。娶年輕代課女老師為妻,但妻子因難產去世。兒子外出打工八年,賈隊長幫助兒媳馬月英艱苦支撐,靠借款送孫子賈喜財讀了大學。一生貧困正直,在村民中尚有威望。
馬月英。丈夫外出打工八年不知音訊,撫養(yǎng)兒子賈喜旺上了大學,勤奮、潑辣、有正義感。但也十分在意兒子賈喜旺的事業(yè)與前途。有一定的虛榮心,期盼兒子出人頭地。
賈喜龍。賈喜旺的同學,蜀山下的青年一代,堅守中尋找變革,在山里種“雞眼睛”,渴望用生態(tài)水果打進市場,改變貧困的現狀。
李師公。在蜀山下扮道士,愚弄村民,斂財行騙,以“太上老君”徒弟自居。但妻子外出打工,多年未歸。此人雖靠趨附權貴及行騙斂財,但并不富足。
嚴莊。利用村主任的職務,濫用權力,靠財富籠絡人心。背地里勾結派出所所長,制銅錢充文物,開農家樂聚賭。對縣、鄉(xiāng)領導陽奉陰違。但在村民中有威望,能煽動人心。
上述人物在蜀山下平靜地生活,傳承著千年的習俗,努力做著改變,但都沒有成為時代主流。善良正直在落伍中泯滅,奸滑迷信在世俗中抬頭。鄉(xiāng)村風俗不純,權力逐漸主宰經濟和人心。這是目前廣大鄉(xiāng)村社會的一個縮影。
第二群體:重返蜀山的人。
李秉。年輕時在蜀山當知青,愛上了這里的山水和文化??忌洗髮W離開后,官至省環(huán)保廳副廳長,但在位時很多身不由己,甚為苦惱。退休后重返蜀山,和老伴回復興村定居耕作勞動,默默支持蜀山的鄉(xiāng)親,堅守著蜀山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和悠久文化。在蜀山的發(fā)展中,堅持生態(tài)保護和文化傳承,支持賈喜旺、鄧娟等青年一代的工作和創(chuàng)業(yè),正直、智慧、大氣。
賈喜旺。考大學離開蜀山,大學時愛情受挫,在將畢業(yè)前放棄學業(yè),重返蜀山,在蜀山創(chuàng)業(yè),以期改變貧困落后的現狀。在被鄉(xiāng)黨委書記任命為村支書后,努力工作。但因方法不當,假扮蜀山菩薩轉世,讓村民簽字一事泄露,受到媒體披露。他支持縣、鄉(xiāng)政府工作,但又同情蜀山百姓的需求,進退維谷。最后從文化傳承入手,說服老同學鄧娟改變投資方向,弘揚蜀山蠶桑織錦業(yè),在傳承、保護中開創(chuàng)蜀山的未來。
鄧娟。外出打工,在付出慘重代價后,衣錦還鄉(xiāng),擁有巨額財富,想改變家鄉(xiāng)面貌。開始得到政府支持,擬開銅礦,項目受到多方阻礙而擱淺。后來,多次幫助同學賈喜旺。在喜旺、李秉的引導下,投資蠶??楀\業(yè),把自家小洋樓變?yōu)楣S,在家鄉(xiāng)開始了第二次創(chuàng)業(yè)。也和同學賈喜旺、賈喜龍一起,找回了當年的友誼,重新腳踏蜀山大地,回報家鄉(xiāng)。
賈有德。賈喜旺之父,外出打工八年兩手空空回到蜀山,思想仍然陳舊,更無財富積累。
蘭花。李師公之妻,外出打工多年,帶回一名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小女孩,回到蜀山回復舊時生活。
小說標題叫《重返蜀山》。這一部分真正重返蜀山的人物,體現著小說的關注焦點。
鄧娟回鄉(xiāng)投資,打破了蜀山原有的平靜。項目受阻讓她一度失望,同學賈喜旺的努力讓她感動,毅然投資蠶??楀\業(yè)。這是項目的調整,也是告別權力召喚,甚至可能失去更多,不過卻有人性的回歸和事業(yè)再生的希望。
重點人物賈喜旺,一出場就因放棄學業(yè)讓母親失望,因無法還債被迫準備外出打工,因鄉(xiāng)黨委書記唐朗的意外出現而擔起村支書職務。在縣、鄉(xiāng)政府的工作推進和蜀山鄉(xiāng)親的利益訴求之間,在銅礦項目、農家樂項目和鄧通錢窩子開發(fā)項目中,他感受到蜀山傳統(tǒng)的抗拒、生態(tài)的不適、文化的不容,在政治、經濟、情感浪潮中他一度失衡,幾經嗆水。終于在李秉支持下找回了自我。喜旺最終找到了人生坐標,他對鄧娟說的一番話,也是解剖自己的寫照:“我曾經為了逃離這片貧瘠的土地,拼命讀書。后來我如愿以償考上大學。但是在讀到大學四年級的時候,我放棄了,放棄了寒窗苦讀十多年換來的一切”。當時的放棄,既是考古專業(yè)在經濟主流社會中的邊緣化,就業(yè)無望,更重要的是感情挫折。賈喜旺深愛著的女同學林蟬,考了大學教授司馬昔的研究生,并嫁給了司馬昔。這種人生“捷徑”對感情的傷害,讓賈喜旺身心疲憊,一怒而棄學返回蜀山。當他在蜀山的政治和社會浪潮中幾經沉浮,在蜀山靈性的呼喚與復興村人間煙火的熏陶下,才掙脫了世俗枷鎖,把那裝有林蟬一縷青絲的戒指盒扔掉。他在選定蠶??楀\業(yè)之路后,去說服老同學鄧娟:“我們都把那些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放下吧。你不要待在這座高樓里,這里沒有泥土的氣息。我們走下樓去,踩在泥土上,一起往前走,好不好?”他最終和重返蜀山的鄧娟、堅守蜀山的老同學賈喜龍一起,找到了人生目標:“到泥土上去走,共同去做振興蜀山的夢!”
重返蜀山的人群,照亮了蜀山,這是家園情懷的驅使,是蜀山的未來和希望所在。雖然,泥土上的路剛開始,但重返者自有開拓的勇氣和赤子的情懷。這是人性的回歸,這是人格的高度。
第三群體:走進蜀山的人。
趙書記。作為縣委書記,他是為了落實蜀山銅礦項目走進蜀山的。招商引資簽約,項目不能落地,他理當深入一線??删驮谮w書記帶隊進入蜀山鄉(xiāng)的途中,就被村民阻斷了道路。之后他責令鄉(xiāng)黨委書記唐朗務必完成村民的簽字工作。可是當唐朗利用賈喜旺這個村支書,以“出菩薩”的威望,完成了村民簽字后。趙書記卻以“迷信”為由,宣告這一次簽字無效,要求重來。為此,趙書記派出縣上各大局局長進駐蜀山,聯村包戶,在基本完成簽字任務,銅礦即將開工時,他又暗中利用賈隊長帶頭鬧局,沖擊會場。這是個復雜人物,既要落實上級任務,又要統(tǒng)攬下級執(zhí)行,但卻不放棄自己的發(fā)展觀和從政標準。他以“養(yǎng)病”為由把唐朗騙進醫(yī)院,是保護還是排阻?他以“盜文物”為由讓公安局把賈喜旺拘留,是執(zhí)法還是苦肉計?最終讓嚴莊和派出所長一伙放膽活動,是放任還是欲擒故縱?
在中國,作為“有個夢就可以實現”的縣委書記,趙書記沒有濫權,項目沒有落地就調走了。但小說通過賈隊長回憶當年趙書記的父親“趙主任”雙手插腰的威嚴對比,趙書記的“四個連夜”工作法,仿佛找到了當年趙主任的影子。
值得玩味的是,趙主任時代的堅決執(zhí)行和服從上級指示,到了趙書記這一代,有明顯變化。當群眾再次沖擊會場,阻擾銅礦項目開工時,面對群眾指責領導被投資商“收買”的聲音,趙書記豪氣地說:“我馬上會命令機器開回去,不再進場施工了。所以你說的收買啥的是不成立的。”面對群眾,他再次強調:“我曾經對你們說過一句話,只要你們不是心服口服,咱們縣上就不會輕易動工……咱們政府是人民的政府,咱們人民政府要對人民誠信。只要人民不滿意,咱們就不會干。”連賈隊長也有些“悲涼”地說:“唉,現在的干部跟我們那個時候的干部,不一樣啊……”
楊書記。趙書記的后任,在銅礦項目受阻后,他開始從文化角度思考蜀山開發(fā),同意賈喜旺去請司馬昔教授進蜀山考察。最終,以鄧通鑄錢幣的歷史,把重點確定在打造“錢窩子”,走現代財神文化之路。這是另一種功利性開發(fā),又披上了文化的外衣。
唐朗。蜀山鄉(xiāng)黨委書記。作為新上任的書記,小說中和他搭班子的,一個是天天醉酒、平庸自保的鄉(xiāng)長賈有倫,一個是表面平和實則平庸的副書記平和。在下面,有陽奉陰違、暗中指揮村民起哄鬧事的復興村村主任嚴莊,有勾結地方勢力保護不法利益的派出所長鐘成。而唐朗的工作任務,首先是保證縣上重點招商引資項目——銅礦在蜀山落地開工,這既關乎蜀山乃至嚴道縣的發(fā)展,更關系到他的政績與升遷。在第一次迎接縣領導和投資商進蜀山受到村民阻攔后,他開始深入復興村做工作。意外發(fā)現了鬧事帶頭人馬月英的兒子賈喜旺從大學棄學回來,同時發(fā)現喜旺能仿蠶叢,豎眼睛而被黃昌婆跪拜為“蠶叢菩薩”。對這件事,唐朗竟予以認可,不但附和起“蠶叢王菩薩再現”,還當即任命喜旺為復興村黨支部書記,利用喜旺“出菩薩”的威力,讓村民完成了項目用地的簽字。當這個簽字被縣委書記否定,又有蜀山“塌山”的自然警示后,唐朗仍然不辭辛苦,努力推進項目落地。直到群眾沖擊鄉(xiāng)政府,用石頭砸車砸人的關口,他才被趙書記“火線”轉上救護車,以“精神病”為名拉進城。唐朗為了落實上級任務,幾乎家庭分裂。妻子冷眼,兒子沉迷于電子游戲。同時自身工作推進無力,十分沮喪。其間得力助手賈喜旺被公安局拘留,他四處呼救。鄉(xiāng)長建議他依靠嚴莊,他不為所動。唐朗從精神醫(yī)院跑回蜀山,縣上的工作組已撤走。銅廠不建了,村民不但沒有平息,反而又把攆走銅礦的矛盾指向李秉,指向鄉(xiāng)政府,圍著唐朗要“征地拆遷款”。面對嚴莊導演的一出出鬧劇,唐朗一直處于被動應付中。他怕出現群體性事件,那樣,發(fā)展與穩(wěn)定這兩大“任務”他都失敗了。而此時,昔日的楊縣長升為楊書記了,開始提出蜀山發(fā)展旅游的思路,原來開農家樂“吃喝耍”的嚴莊成了榜樣,村民一蜂窩搞起農家樂。唐朗面對散亂、無規(guī)劃的農家樂建設全力干予,甚至組織了“維護隊”,阻止亂建亂上農家樂的行為。
唐朗不善于運用權力,又老是沖在一線,他成立的“維護隊”,在嚴莊等地方勢力的沖擊下,除了勸阻了幾戶老實人家的盲動,毫無成效。而嚴莊的農家樂正大規(guī)模擴建,甚至要在門前塑“老君升天”像。嚴莊還趁機發(fā)難:“唐書記,你作為蜀山鄉(xiāng)的黨委書記,一把手,領航人,你看到村民們在蜀山四處挖搭亂建,你難道不著急?”唐朗話中帶話:“我是想阻止村民們,可我沒這個能力啊。蜀山民風彪悍,又有人在后面煽陰風,點鬼火,工作不好做啊……”他出于無奈,把“維護隊”交給了嚴莊。唐朗無奈之中,只有向縣上求助,勸說楊書記組建了由公安局長牽頭的“指揮部”,才勉強穩(wěn)住了陣腳。
轉機在唐朗意料之外出現了,李秉支持賈喜旺的文化考察,并請動了大學教授司馬昔到蜀山考察。和楊書記成功洽談,嚴莊一伙私開賭場被公安抓獲,縣里決定以鄧通在蜀山鑄錢幣的幣史資源,開發(fā)“錢窩子”,打財神牌。唐朗在這個轉機中得以保全,調離蜀山鄉(xiāng)。留下奮斗的足跡和更多的無奈、遺憾……
施西西。原省上媒體記者。正直、機敏、熱忱,因報導銅礦項目進蜀山,后與喜旺接觸,支持喜旺重返蜀山創(chuàng)業(yè)。她奔走省城請李秉和喜旺做親子鑒定,澄清了村民關于李秉是喜旺親爺爺的謠言。幫助喜旺的文化考察,促成司馬昔教授進蜀山考察,從而影響楊書記作出了旅游開發(fā)的決策。辭職后以自由媒體人身份,關注蜀山生態(tài)保護,說服鄧娟走出陰影,和賈喜旺一起保護綠水青山。
白土。農業(yè)局前副局長。隨縣上工作隊進蜀山,卻被黃昌婆對養(yǎng)蠶織錦業(yè)的虔誠所感動,主動幫助黃昌婆找桑苖,發(fā)展養(yǎng)蠶業(yè)。退休后,又到蜀山幫助黃昌婆,支持賈喜旺的養(yǎng)蠶織錦合作社。
走進蜀山的重頭人物是唐朗。一個有抱負有責任心,正直勤奮的青年干部。在政治與人性的沖突中,執(zhí)行上級決定完成工作任務是前提。在民眾的利益與不當訴求面前,他缺乏應對,不善用權,又敢于擔當,常把自己置身矛盾中心,處處危機,事事難處。這是中國鄉(xiāng)鎮(zhèn)權力失落、行政執(zhí)行力不足的一個縮影。上級要求要落實,地方權力不足,社會上權貴與財富的主宰力影響力擴大,讓有良知的唐朗進退維谷。加上自身知識和能力的局限,沒有給蜀山鄉(xiāng)帶來生機,也無法確保一地的安寧。對于社會新生力量不能把控、引領,作為官員中的下層,辛苦勞苦而不被理解,空有抱負而無法實現,上不接天,下不沾地,這是唐朗的悲劇,也是體制的失誤。但唐朗勤奮、不貪權、不斂財、不騙民,這種正直與善良的底線,又是他人性中的亮點。
白土作為一個晉升無望的副局長,從同情黃昌婆到幫助黃昌婆,從旁觀者變成參予者,最終走進蜀山施展抱負,也是人性的回歸。對傳統(tǒng)文化和農耕文明的再造,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秉,最終融入蜀山的保護和振興中。
不足之處
蜀山作為人物活動場景和故事舞臺,“山”味還不濃。具體的山形沒有舒展開來,讓人物“走”進去。小地名沒有出來,“山路”的自然與艱辛展示不夠。“山味”即物產表述不充分,“山居”即老木屋,老民居不突顯。“山歌”也不夠地域性,賈隊長唱的歌沒有“蜀山”韻味。民俗風情上,相比古華的《芙蓉鎮(zhèn)》,似乎少了點什么,“土味”不夠。
鄉(xiāng)級政權與領導方面。唐朗形象后半部較單薄,是矛盾設計不夠,人物沒有置身于政治、管理和法律旋渦中。例如,蜀山鄉(xiāng)黨委的“黨政聯席會”“黨委擴大會”,讓唐朗與賈鄉(xiāng)長、平和乃至列席會議的賈喜旺書記、嚴莊主任產生矛盾沖突。賈喜旺的“支書”在唐朗任命后,還應交回復興村黨支部,由黨員大會選舉通過,選舉會上硝煙彌漫的場景便于刻劃人物。再如,唐朗組織的“維護隊”,與縣上住建、國土、房管部門的駐鄉(xiāng)人員之間,有執(zhí)法權的糾紛。如果能安排唐朗和嚴莊有一次談話,對于揭示唐朗的性格和為政觀,展示唐朗的無奈與無助,也有幫助。
在故事推進中,作者貫有的寫景特長被埋沒了。按電視劇單元組合的結構,可以再設置點懸念和伏筆,引導讀者關注下一節(jié)。
(文/邵永義)
《重返蜀山》作者簡介——
張生全,作家,歷史研究專家。在《人民文學》《鐘山》等發(fā)表小說、散文300余萬字。作品收入數十種文學選本并列入中國作協《年度發(fā)展報告》。獲得華文最佳散文獎、在場主義散文獎等多種獎項。在今日頭條、百度、騰訊等網站進行歷史專欄寫作,總閱讀超過10億次,總粉絲超過100萬人。出版長篇小說《最后的士紳家族》,長篇歷史小說《宋末大變局》《蒙哥大帝》《不倒翁馮道》《超級版圖》,散文集《屋檐口下望天》《變形詞》《半拍澄澈》等。《最后的士紳家族》《宋末大變局》等獲得“百道好書榜年榜”“中國影響力圖書推展”“韜奮•匯智光華圖書榜”等30多種圖書榜及好書推薦書單,獲得較大的社會反響。
專家推薦——
張生全有一種洞察力,他能看清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實細節(jié),看清當下鄉(xiāng)村的本來面目。張生全還有一種誠實的品格,他并沒有貿然地給出鄉(xiāng)村振興的答案,小說結束時,他筆下的鄉(xiāng)村才開始上路,還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向。這讓他的小說具有生動的,豐富的,值得信賴的氣息。
——著名作家,茅盾文學獎、魯迅文學獎獲得者,四川省作協主席 阿來
從喧鬧的當下挖掘歷史縱深,從鄉(xiāng)野小民身上捕捉民族品格,從蠅營狗茍的趨利行為中提煉價值意義。張生全用嘲諷悲憫的筆觸寫世態(tài),滿眼悲觀主義的浮世繪。但藏在他筆端深處的,卻是英雄主義的孤傲和不屈。小說在這樣一種開闊視野和矛盾交織中,有了可喜的深度,和催人奮進的力量。
——著名文藝理論家、魯迅文學獎獲得者、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 陳思和
內容簡介——
作為蜀地母山的蜀山,曾經孕育了燦爛輝煌的蜀地文明,但是在中國近代百年滄桑變遷及當下工業(yè)化城市化進程中,蜀山衰落了,凋敝了。嚴道縣為促進蜀山復興,先是引進銅礦項目,接著又搞旅游開發(fā)。政府的舉措如同巨石丟進腐水深潭中,由此帶起一系列糾結纏繞的現實問題,以及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,有政府的急功近利,村民的自私逐利,惡霸的操縱民意,官員的騙瞞誠信。與此同時,也有老隊長的敢于擔當,退休官員的憂時助民,報社記者的熱血疾呼,織錦傳人的執(zhí)著堅守。各色人等,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,演繹出一幕幕人間悲喜劇。讓人倍感欣慰的是,在這場時代大變革中,蜀山的一代年輕人,在經歷了艱難的徘徊迷茫后,最終找到了向前奮進的方向,和韌性十足的動力……
后記——
40年前的改革開放初期,中國鄉(xiāng)村熱鬧過一陣,解決了中國數千年來都未曾徹底解決的溫飽問題。中國鄉(xiāng)村所取得的成就,也引起了世界的矚目,贏得了世界的尊重。包括《平凡的世界》等長篇小說,就是對那個重要時期,真實而深刻的反映。
不過,隨著中國工業(yè)化、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,中國鄉(xiāng)村變得停滯不前。村里的青壯勞力,成群結隊涌進工廠和城市。缺少打理的鄉(xiāng)村,問題堆積如山。破敗與沉寂,讓人觸目驚心。
為了實現全面小康,近年來,國家提出了鄉(xiāng)村振興戰(zhàn)略。中國的鄉(xiāng)村,尤其是一些偏遠貧困的鄉(xiāng)村,也因此迎來的第二次重大變革。長篇小說《重返蜀山》,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鄉(xiāng)村敘事。它以向《平凡的世界》誠意致敬的姿勢,力圖展現新時期中國鄉(xiāng)村第二次重大變革的真實畫卷。
在《重返蜀山》里,這場變革并不像是一場有計劃有步驟的行動,雖然我們在工業(yè)化和城鎮(zhèn)化推進中,已經獲得了寶貴的經驗。但是這些經驗,對于當下鄉(xiāng)村的振興,能起的作用似乎并不大。一切都顯得倉促慌亂,而又急不可待。這種急不可待,有來自政府的,也有來自當地村民的。甚至大家重返蜀山的目的,都并一定是要給鄉(xiāng)村找一條出路,而是僅僅出于個人的人生際遇和情感導向。
比如本書的主人公喜旺,雖然跳出農門,考上重點大學,但因為面臨就業(yè)無望、尊嚴被踐踏、情感被無視等各種復雜原因,最后逃回他出生的鄉(xiāng)村。他在整個鄉(xiāng)村復興行動中,一直被別人推涌著往前走。這讓他的路線顯得曲折艱難,甚至有些荒誕。本書的另一個重要人物鄧娟,走出鄉(xiāng)村,在付出慘重代價發(fā)財后,帶著她的錢財回到鄉(xiāng)村。她雖然有振興鄉(xiāng)村的雄心壯志,但在當地政府急功近利的推波助瀾下,她把鄉(xiāng)村引向一條并不是振興,反而有可能是破壞的路。還有各種各樣的人物,他們因為各自不同的情感訴求,給鄉(xiāng)村振興這條大船,施加了來自不同方向的力,讓這條大船變得步履維艱,徘徊不前。
不過,在這場變革的洪流中,卻也有非常多的自覺者,有退休官員,有基層老干部,有報社記者,有蜀錦傳人,或許他們并沒有站在最險要的弄潮位置,但是他們對于矯正大船的方向,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。而鄉(xiāng)村新一代的年輕人,在經歷了重重迷霧后,最終也找到了向前奮進的方向,和韌性十足的動力。
本書展現了工業(yè)投入、旅游開發(fā)等在鄉(xiāng)村振興中的各種嘗試。不過,本書無意對這些嘗試進行褒貶評判,也并沒有試圖為鄉(xiāng)村振興之路尋找標準答案。作為一部小說,本書所要做的,是傳遞這個偉大歷史時期的時代形象、時代情感和時代聲音,以期達到現實主義文學在新時期的時代高度。